“逆向軸心突破”與悖論中的超越——從中西比較的視角看中世紀知識階層與儀式音樂實踐的關系
三.比較音樂文化視野下的“逆向軸心突破”
歐洲音樂歷史進程表明:在中世紀晚期(尤其是法國“新藝術”音樂中),伴隨預構性作曲技術(以多聲部為核心)和音樂的表記系統(tǒng)(以有量記譜法為基礎)的成熟,西歐藝術音樂真正具備了“文本化”的條件,教士文人的音樂實踐進入到了“作曲”和“作品”的階段。而這一革命性的歷史進程卻是以之前歷時千年的天主教儀式音樂實踐為基礎,并且是在儀式音樂的系統(tǒng)內直接蘊育出的。如果作為知識階層的教士像古希臘的抒情詩人或古羅馬的半職業(yè)文學家那樣脫離宗教儀式音樂的實踐,那么“西方音樂作品的生成”將是難以想象的。但如果從“軸心突破”之后知識階層興起的普遍進程來看,無論東亞還是地中海世界,知識階層與原始社會的祭司身份及巫術性質的宗教儀式的脫離都是一個重要的標志,思想和文學文本的制作方式與儀式音樂實踐沒有緊密結合的條件;而即便非知識階層的音樂家摸索出了輔助即興演繹的提示性樂譜(通常都比較簡單和不精,例如“敦煌琵琶譜”),也無法在實踐中引入文學文本式的制作觀念(即把聲音信息一一轉化成視覺化的書面符號),更不可能使音樂音響形態(tài)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具有“作品”的性質。
這里,一個看似與音樂實踐關系甚遠、但對于理解西歐中世紀教士音樂活動的特殊性(尤其是與教士作為知識精英的文本制作活動——特別是文學創(chuàng)作——相結合)卻至關重要的宏大命題隱隱浮現(xiàn),即:中世紀文明的起源并不是對拉丁古典文化(更不是對古典希臘文化)的直接繼承,而是在古代羅馬世界遭遇重大突變后出現(xiàn)的某種“逆向軸心突破”。 對于中世紀的知識階層——天主教士而言,已經被古代的哲學家所超越的某些文化實踐(例如“原知識階層”的巫術和祭儀)在西歐中世紀出現(xiàn)了“返祖”,并與“軸心時代”之后知識階層特有的思想文化活動(如理性的思維方式、文本的知識保持形式)并存交融,直到15世紀通過復興古典文化對這種返祖現(xiàn)象實現(xiàn)“二次超越”之后,這種實踐才開始再度退出知識階層的活動領域(近代西歐社會在精神生活上的一個顯著變化,就是職業(yè)化的知識分子-人文主義者逐漸取代或吸收了天主教教士,成為知識階層的新主體)。[43] 但是,對于各種物質和技術層面的結構性因素已經發(fā)展到極致、而個人的內心生活卻日益枯萎的古代羅馬社會而言,這種貌似回歸野蠻和原始狀態(tài)的“逆向突破”卻帶來了對未來文明的發(fā)展不可忽視的新鮮血液。在羅馬帝國的軀殼中,孕育著適應這種“逆向突破”的新的經濟與社會形態(tài)——封建制和它的上層建筑——天主教。[44] 在中世紀之初,我們經??梢园l(fā)現(xiàn)基督教傳教士采用未開化民族的方式來和異教徒進行“統(tǒng)戰(zhàn)式”斗爭,許多“前軸心時代”的思想觀念和行為習慣不僅在一般民眾、而且在知識階層——教士的意識中根深蒂固,并且和原始基督教信仰中本來就存在的對理性的懷疑——可以說是一種“溫和的反智主義”——結合起來。[45] 中世紀天主教的宗教儀式十分具象地體現(xiàn)著將“新柏拉圖主義”的神學觀念作為信仰符號和蠻族原始崇拜相結合的用意。[46] 用這種“逆向軸心突破”的理論來看待中國古代士人與西歐中世紀教士的音樂活動,就能發(fā)現(xiàn)其根本性差別的原因。[47]
從比較思想史的角度來看,余英時的近著《論天人之際》對于我們理解中國古代儒士階層為何會與宗教儀式及音樂實踐分離提供了極好的思路。該書中討論的以“道”取代“巫”可能是一個重要原因。在巫文化下,口傳知識的保存與禮樂實踐本是合二為一的,余英時引用《國語·楚語》中一段述古的記載來說明其實是上古各文明在巫術時期共有的現(xiàn)象:
昭王問于觀射父,曰:“《周書》所謂重、黎實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無然,民將能登天乎?”
對曰:“非此之謂也。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智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月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處位次主,而為之牲器時服,而后使先圣之后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號、高祖之主、宗廟之事、昭穆之世、齊敬之勤、禮節(jié)之宜、威儀之則、容貌之崇、忠信之質、禋潔之服而敬恭明神者,以為之祝。使名姓之后,能知四時之生、犧牲之物、玉帛之類、采服之儀、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攝之位、壇場腫、上下之神、氏姓之出,而心率舊典者為之宗。于是乎有天地神民類物之官,是謂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異業(yè),敬而不瀆,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禍災不至,求用不匱。
“及少昊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民匱于祀,而不知其福。蒸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其為。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薦臻,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48]